我四月初報完稅, 心情突然輕鬆了起來. 那時老妻正在台灣, 留下我孤單老人沒人管. 我飯菜雖做的很好, 但續航力嚴重不足. 還好, 電話的另一端不時的會傳來, “謝先生,” 或” 謝仔”, “要不要過來吃飯?” 那像音樂般美妙的問語, 教我如何能說不?
我想我總該要開始學習怎麼處理孤獨了. 我這一生, 有過三次痛苦的孤獨經驗, 像刻在骨頭上一樣, 永遠銘記著.
民國五十四年, 我極為興奮的北上向師大報到. 與我約好同住, 上教育系的同學, 跑去三重住親戚家了.
我在麗水街租了一小房間. 我從南部小鎮, 突然的進入台北, 有點畏縮, 個性又極端內向. 新生訓練前五天, 除了買自助餐以外, 我 沒有跟人講過一句話. 每天除了去閱報欄, 把報紙看個精光以外, 其他時間, 真是超級難過.
畢業那天,典禮一結束, 我呆立在校園. 同學們都不見了. 怎麼大家失散得那麼快速? 我感受到極為強烈且痛苦的孤寂. 即使過去一年膩在一起的伴侶, 也像過眼雲煙似的消失了. 怎麼會這樣? 我相信大家也都回家去了. 只是, 我無可救藥的善感, 讓我難受. 我 默默的走出校園. 回頭看了一眼, 便帶著行李回鄉了.
我孤獨的進師大, 又孤孤獨獨的離間, 我的孤獨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四年前回台, 到台北辦完正事後, 想去中正紀念堂. 我獨自進入廣大的園區後, 一股極為強烈的孤寂感, 如閃電般襲來. 台北那麼大, 怎麼只有我一個人? 我無法忍受. 我一刻都無法逗留.
好了, 我已經決定不願再受孤獨的侵害了. 我真的決定要開始學習在孤獨中享受自己了. 你看, 我不是背著背包, 跳上捷運, 獨行往舊金山了嗎?
我在Powell 站下車, 走過專賣精品的百貨公司, 到纜車起站. 上車後, 中途來了兩位外州來的,中年以上的婦女觀光客. 兩人笑語不斷, 半身掛在車外的站在我前面. 我做手勢要讓位. 她們說不要, 身體那樣掛著比較有趣. 我說, 我就是也想有趣, 才要讓位. 兩位又大笑了起來.
漁人碼頭我已經去了太多次了, 不過還是要去逛一下. 那一群以前被 Monterey 遊艇主人們趕走的海獅, 移居到舊金山漁民碼頭後, 卻大受歡迎, 成為觀光景點.
因為寫” 蔣經國傳”, 被台灣派人射殺的劉宜良先生, 也就在這裡經營一爿店面.
我有點累了. 找個面向海灣的椅子坐下. 遠遠的金門大橋, 從什麼角度看, 都很美麗. 這麼多年來, 有三千人以上, 選擇在那裡跳橋結束人生. 當我在這悠遊自在的時候, 又有多少人, 身心被困的不得解?
我望著超級美麗, 船帆點點的舊金山灣, 深深的感到, 我三十歲以後的人生, 真是一趟奇幻的旅程. 完完全全的超乎我的想像. 那位白天在水道頭玩沙兼檢柴, 晚上與一群跟我一樣不讀書的同伴鬼混的毛頭小子. 有一天, 竟然跑到美國生根了.
貨櫃船穿過大橋, 進入海灣, 向舊金山對面的Oakland港駛去. 有時也會看到熟悉的陽明與長榮海運. 美國人花錢, 一船船的運進別人做的東西, 但境內的天空晴朗, 河流清澈. 這樣的貿易, 到底是誰贏了?
當我腦筋沒被更重要的事情佔據的時候, 總是充滿著音符. 以前, 收音機整天播放流行音樂, 唱片也不時的傳出國語與日語歌曲. 我從小學以來,就照單全收, 而且絕對不會走音.
我看似坐在靠背椅上發呆, 心裏與嘴裏, 實在是正迴盪著優美悲淒的樂曲.
我不會忘記母親美麗的歌聲. 卡拉OK 流行的時候, 她曾是朴子地區歌唱比賽的冠軍. 父親偶而也會蹦跳出一兩句, “暗い浮世の この裏町を”( 在暗巷裹,苦澀的人生). 我也不會忘記那位黃昏時, 從大糠榔走向朴子街中平旅社, 幫人按摩的高瘦盲人. 他拿著拐杖, 不停的唱著“博多夜船.” 我不知道, 當他唱到 ” 博多通いの アレサ夜船の 灯が見える 灯が見える” (看見夜船上的燈), 心裏是什麼樣的感觸. 想來也夠令人心酸的.
每當夜冪低垂, 那位年青小子, 就會躺上長椅, 高唱台灣歌謠, 我們一群小鬼, 不是玩撲克牌,
就是捉迷藏. 但是只有我感覺到,那些歌聲是向對面二樓那位嘉義師範的女生傳的. 我自己也跟著學會 “今夜風微微, 窗外月當圓…..”
天色還不太晚. 舊金山的暖陽, 加上緩緩的海風, 讓我在想著哼著, 哼著想著中, 不自覺的睡著了. 醒來後, 精神大好. 我沿著海灣走. 但見一個舊碼頭, 正在大興土木, 改建成遊輪碼頭. 現在想搭愛之船去阿拉斯加, 夏威夷, 或墨西哥, 不用大老遠的跑去西雅圖或洛杉磯了.
這一次的背包行, 我孤獨得很實在. 台大醫院那位美麗的音樂志工, 彈出了我從小耳熟能詳的 ” 十代の戀よさようなら”( 青春戀情已逝去). 我一面走一面唱, 一面唱一面走, 那弦律實在太優美了. 我不知不覺的, 已經到了捷運站.
美麗的舊金山, 我們後會有期了.
謝文福